丁耘 | 道、一与气学——以刘咸炘之庄学为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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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原载《古典学研究》第一辑《古典哲学与礼法》(刘小枫主编,林志猛执行主编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8),感谢作者授权转载。
道、一之涉,近人已有所论及。顾颉刚《三皇考》考释太一,大体分辨了道家之一或太一、楚辞及汉唐官方神话之泰皇(泰一)及后世道教之太一。[1]后两类为神话。道家之一,顾氏以为与“道”义同。顾考史虽勤,论道则疏,仅对勘《老子》与《韩非子》,即将“道”、“一”等量齐观(同上,页55-56)。至于道、一何以异名同谓,则付阙如。
张舜微《周秦道论发微》广考周秦道术诸家,下逮西汉,以为“‘一’即‘道’之别名”,非唯周秦学者主术者同宗道德,“西汉诸儒皆深识‘道德’之要”。[2]其言约,其义丰、其旨远,远较顾氏为精。唯好从《管子》、《韩非子》、《淮南》诸书解道儒诸家,遂将此“一”定于“君道”,道术定于“君人南面之术”(同上,页36、37)。以为老庄乃至仲尼之学,皆不外此(同上,页37)。此解极有见地,然不无偏至。
▲ 张舜徽先生(1911–1992)
《老子》第三十九章云:昔之得一者: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,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盈,万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,以为天下贞。[3]盖张所说,唯见侯王所得之一,未及天地万物之一也。又,《庄子·天下篇》云:“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。”[4]则张所说之“一”,原之唯见“王有所成”,未见“圣有所生”。亦唯解尧舜以下事,不能解天人、神人之迹也。张将西汉儒书与周秦道书同观,甚是,唯儒书中之“一”及“道”所涉未全,亦是其短处。然其论毕竟贡献良多,就张说恰可询问,“道”、“一”是否可等?道何解,是否唯超然百官庶务之上之侯王之“一”?混同道一之说,由来有自,非始自近人也。然时有异说,亦非无据。汉以降,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主“道始于一”,[5]严君平、王辅嗣则以虚、无训道。[6]推其缘故,皆可追溯至先秦道籍。《庄》、《老》之中,以“一”代“道”者可谓夥矣,《庄》较《老》犹密。张舜徽所举义例,虽较顾颉刚为广,亦只挂一漏万。《老子》之中,除前引“得一”之三十九章外,张亦引第二十二章:“是以圣人抱一,以为天下式。”[7]而《老子》第四十二章有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之说”(同上,页117)。第四十章又有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(同上书,页110)。此严君平、王辅嗣分别道、一之所出也。第四十二章之道与一非同名甚明。此非不可辩。其辩虽必曲折,亦非全然无故,[8]然无视此章,以为略引诸子文献,即能表明道一之同名毫无疑义,则误甚。此章即王辅嗣以无训道之本源。[9]故曰道、一有别,于《老子》亦不可谓全然无据。至于《庄子》,诸篇及“一”者尤繁。混同道一之文,在《庄子》及其历代注疏中皆有所本,然而分别道一,于《庄子》中更有其据。盖庄子于道与一,皆有申论,且不一而足。如执此拒彼,则陷一曲。
《庄子》诸篇之中,一指代道之文,举其荦荦大者有《天下》:
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,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!古之所谓道术者,果恶乎在?曰:“无乎不在。”曰:“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。”[10]此“一”,诸本皆注为“道”。又:关尹 、 老耼闻其风而悦之,建之以常无有,主之以太一,以濡弱谦下为表,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(同上,页294)李学勤尝据出土文献考证,老子言“一”,不言“太一”,故主之以太一者实为关尹之学,老子唯主一而已。而太一之学,有气论、水论等走向,后世则以气论为主。[11]斯说于此处不必细究,唯《天下》之述,不别老、关,则庄子学派固以为老子之“一”,与“太一”无甚区别。盖《庄子》诸篇之中,称引一处固多,而外杂篇亦有称太一(大一)处。[12]或太一乃庄子后学所益欤?此本无关宏旨。要之,《庄子》诸篇,于老、关“博大真人”之学,与庄生本人之学,皆不辨“一”与“太一”。故太一与一,其名在《庄》实可混同,而道与一则未必。本文所关切者,不在太一与一名称之别,而在道与一意旨之别。道一之间,可就名理、言默辨之,可就气论述之。后者宏通,前者精微。本文且就气论略探道一之间。
持《庄子》之道、一等同说者,概释之为气。此于《庄子》中固有所本,亦为《管子》、《淮南子》等之所发挥者。《知北游》云:人之生,气之聚也;聚则为生,散则为死…故万物一也……神奇化为臭腐,臭腐复化为深奇,故曰:通天下一气耳。[13]《人间世》有:
一若志,无听之于耳,而听之以心;无听之以心,而听之于气,耳止于听,心止于符。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虚。虚者,心斋也。(同上,页35)近人刘咸炘(宥斋)判《庄子》诸篇甚精。据其科判,前引《知北游》文,为“形容道体”;《人间世》文,为“指示道术”。[14]两者同归于气。刘氏可谓吾国气论传统之殿军,[15]其学宏肆精密,其识高远明澈,其论精察有力,近世罕匹。其论通达精微处,几侔于船山、蕺山。刘氏于老庄之学,不别道一,统归于气,谓之道体。其崇一也极是,发千古之覆。[16]发明太一之说,亦本篇之所以立。唯不别道一、解一唯气,则非至论。现且就刘氏之论,考道一之别,兼衡气本得失。宥斋道体论大旨云:
盖道家言形上唯主一气,即此一气亦无亦有,无乎不在,是谓道体。[17]
又云:道体有二义,一曰超物,二曰周物。故非有非无……无内无外。(同上,页55)
道体浑一无外,故谓之独。[18]
夫道也者,周万物而超万物者也。周物则一物不足以尽道,故超万物。庄子曰:物物而不物于物,此超物之义也。又曰:道无不在,此周物之义也。[19]而“一气不过一切现象之总体,非别有一物”,[20]气论即中国唯一的本体论,不问现象之后之主宰与原因,“其视现象惟曰即是如此、本来如此而已,此即所谓自然……”(同上)。混同道、一,于道经中非全然无碍,如前所引,《老子》第四十二章云:“道生一,一生二……”第四十章: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……”其分别道、一,示道于无,不可掩也。故道家流亚,乃至老庄注者,分别道一,以道为虚、为无者,不乏其人。今人持气论者,或据新见简帛,以为此章为后窜入。[21]此论似健,亦不无遁词之嫌。盖不釜底抽薪,即无力解《老子》传世本中之矛盾也。传统气论则不然,船山《老子衍》解“道生一”,以“一”为“冲气为和”。“一生二”为“既为和矣,遂以有阴阳。冲气与阴阳为二”。道则为“超于‘和’生和者”、“得‘一’者无一”、“致‘和’者无致”。[22]又引赵志坚曰:
天地万物从一气而生,一气从道而生。(同上,页25)是虽解一以气,而未拒超一之无,不如其张子《正蒙》注之坚悍也。刘咸炘则持周圆之气论,混同道一,贯通老庄。宋初气论复兴,旋为二程理学所伏,朱子集其大成,乃有“理先于气”,乃至“理生气”之说。明儒气学再兴,于天地间唯主一气。以为先于气、生其气之说,皆老庄异端。刘学之要,在与道宗明儒,学摄老庄。既驳程朱理先于气之说,又辩老庄有无道一之说,只是一气衍化,其理与儒门气宗毫无二致。宥斋解庄,大本不离郭注,而因参酌宋学,旁及西学,正大畅达处,乃过子玄。且以《庄子》郭注之精义,回释《老子》而遮辅嗣之义。故其精卓,不让魏晋宋明也。宥斋之所力辩,在老庄不主“无中生有”,其“道生一”非“无中生有”之谓。宥斋亦不否认,《淮南》乃至《庄子》固有“无中生有”之义,且引郭注驳之。[23]于《老子》彼则分毫不让,着力回护其“道生一”、“有出于无”诸说。其论大要为,[24]一,老子实主有无相生之说,其无有待于有,如器之空、毂之无,非果一无所有;二,老子本无虚生气说(此驳张载);三,道纯而不杂为一,聚而未散为朴。朴是素材,“若止概念,何以名为朴”(同上,页726)。故道“不止指理而并指气”。如止是一理,“苟止概念,何以能生”(同上,页725);三,道为天地万物之总名,非实有一物在天地万物之外。“其所以有此总名也,正以有此总体耳。”(同上,页730)老子此意与刘蕺山实同,“曾谓老子而不如明儒耶?”;四,道实与太极同,“道生一”之生,如太极生两仪、两仪生四象,而非母之生子。宋儒驳老子道生一之说,而又主太极生两仪,是自相抵牾;五,《老子》中“无”字,实皆为气。“不独老子,凡道家言原始之无,皆谓是气。”(同上,页728)六,道、一不二。
天地万物从一气而生,一气从道而生。(同上,页25)
“道本统名,一则有指……道惟大气,一则一形也……且即以一为一气,而于其上更加一道,亦复有何不可。盖盈天地间虽一气,而气有清有浊,有灵有滞。修养家每于气上更言神,神上更言虚,彼固据所验而言,非故为幻也。”(同上,页728)综宥斋之说而约之,道一不二,实为一气;既为万物之总名,又为化生万物之本原;[25]化生非“一个生一个”,而是一而二,二而四之分化铺开,故拒“无中生有”。究其宗旨,实主气论,而又参名理。其化生说固为气论,而其一多、有无、超物周物之说,实是名理。宥斋并而举之,盖以为气论与名理无抵牾也,以名理说气,亦无不可也。故其说之要在三,其一曰道体为一,即为总体、整全,即道体大全说;其二曰道体大全与化生之原可并举相通说,即用名理立气论说。其三曰道即为气,即道气说或气本说。此三说乃中国道体论大宗之所在,刘氏得其精髓焉,允为“气道”之殿军焉。然虽宏通雄辩,推究至极,实不可立。此间试破之。非仅破宥斋学也,乃以宥斋学破道体论之大宗,即道一大全说、道即为气说也。宥斋之学自有百尺竿头、更进一步之余地,然已非气论、道一大全论所能笼罩,且其并无自觉,他日可详。
道体为一说,即宥斋所谓道体超物、周物说。超、周云云,本来甚精,其实超物即无,周物即一。即无即一,正是道体。而宥斋之解则不然:
周物则一物不足以尽道,故超万物。庄子曰:物物而不物于物,此超物之义也。又曰:道无不在,此周物之义也。[26]则其超物云云,盖指大全超于局部,故亦周物之义也。宥斋此解,不为无病。其一,上文已引,彼用刘蕺山说,道即万物总体,非与物为君。道即万物,何有超万物之说?真超万物者,即非万物。非但非万物之一,亦非万物总和。其二,庄子云,道无不在。此尤非周物大全之义。如道为一、为全。道无不在,即云道在此亦在彼,在瓦釜亦在矢溺。试问,道为全,其全体在此耶?其局部在此耶?如其全体在此,彼此有隔,瓦釜非矢溺,则道必不在彼,盖全体无两也。如其局部在此,因道为全,故在此者非道也。如道为全,则道非无不在,而一无所在也。一无所在者,不在也,无也。盖“所在”即分,即非大全之道也。云“道在某某”,其意即道在非道也。故道如是一,即是无,即非一也。物物者非物,万物犹一物也。故物物者非万物总体,明矣。只此即可明道、一有别,不可遽然同之。其次,为道体大全与化生之原并举说,即用大全之名理立化生之气论。上文之破,纯用名理,似不涉气论。然气本非论,论气必用名理,非但一多、有无、全分是名,“气”“物”非名耶?“无名”非名耶?一落言诠,无往而非名也。气论之名理,非但刘氏自用,在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亦不免矣。刘与老庄之别,在并无自觉,以为气论可役使名理如主人,可使可不使,而自身可毫发无损也。气论一脉,皆有此病,而老庄之玄解,正为克此病耳。此处试略为玄辩。道体既为大全,则化生万物之原云云与之不可两立。何也?试问万物在大全之内抑或之外?如在大全之外,则此“大全”有外部,明非真大全也。如万物在大全之内,则“生”之说无从谈起。凡“生”,必由无而有。由有而有,则必非生矣。刘氏思辨甚精,故不含混谓之“生”,而谓之“化生”,即从大全中化现万物,而非如母生子。万物则由无而有,大全则由有而有,刘谓之“恒常”也。[27]然此仍不可立。试问万物化生之前,大全含此万物否?如含,则万物已有,实无化生。如不含,则此大全有所欠缺,实非大全也。或问:万物化现前,即潜在于大全之中,非现有,非果无。故含潜在万物之大全,无所欠缺也。答之曰:周物之大全不可变,变则必有前后。前后两者必有一非大全。潜在实现前后,混沌分、万物现,由一而多,孰能不变?故大全之道与化生之道,实不可遽然两立。化生之道,气论也。大全之道,名理也。道之名理与道之气论,不可不加辩证、遽然两立。两立则有矛盾。矛盾亦可以立,然需申论。此非刘生之过也,盖老、庄之书,已有此矛盾。此又非《老》、《庄》文义之矛盾也,实道自身之矛盾。因由此矛盾,仅释道为一,唯以一为气者,皆误。道一、理气、有无,实道体内蕴之矛盾也。然此必待名理发之。纯由气论,以为通天下一气,而气又化生万物,则气生物,一生多。而气非物,一非多,故通天下唯一气已不可立矣。故先立气论,然后述之以名理,必有抵牾而不可立。纯由气论,不可通名理。由名理,或可通气论。宥斋之误,在以气论为主,辅之以名理,故彼此相取消。王辅嗣乃纯以名理解“道生一”等,或可立气论,而辅嗣《老子注》未涉,《周易注》或有志焉。郭子玄注《庄》,则纯以名理拒无崇有主气,非如张横渠赤手空拳、凭空断定太虚即气也。后世或因横渠坚拒异端而嘉许之。然异端之理,不因尔坚拒即可摧毁也。明名理之不能去,即可以明道气说之不能立。解道为气,于《老》、《庄》文中固有大碍,于儒家之典亦非全然可通,唯儒家不甚论“道”而已。倘凭空立气本,则固非于道经有所据,然必于道体有所见。气不在道外,然云道即是气,则有所偏。此间略示其理。解道为气、合同道一,于《老》、《庄》文义,不能尽合。《大宗师》云:
夫道,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……伏戏氏得之,以袭气母。成《疏》云:“袭,合也。气母者,元气之母,应道也。”[28]故道非气,乃气由之所生者。《至乐》云:
察其始而本无生,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,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,杂乎芒芴之间,变而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。(同上,页359)
“芒芴”,王叔岷《庄子校诠》引前人说,以为即“恍惚”。[29]成玄英疏曰:
大道在恍惚之内,造化芒昧之中,和杂清浊,变成阴阳二气。[30]▲ 《庄子》书影,清光绪年间《二十二子》刻本
而《老子》第二十一章云:
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恍兮惚兮,其中有象。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[31]
王弼注曰:“恍惚,无形不繋之叹。”(同上)河上公注曰:道唯恍惚无形,其中独有万物法象。道唯恍惚,其中有一,经营生化,因气立质。[32]
顾欢曰:
欲言定有,而无色无声。言其定无,而有信有精。以其体不可定,故惟恍惟惚。[33]
折中以上各家注疏,芒芴为无形无体、有无之间。《老子》之恍惚未必不可解为气,然河上公虽以一通气,其分别道一则确然,[34]故解一为气者,未以道为气也,其所主非气本也明矣。至于《至乐》经文,其始无生、无形、无气也明矣,恍惚之内、有无之间,方始有气。而宥斋则谓“芒芴即气也,否则何以变而有气耶?”[35]更谓庄子言“未始有无者、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者”之类为“空举名理”(同上),又以为《老子》一上言道,与修养家言神、虚者同,实皆一气也。是以老庄皆立空头名理,叠床架屋、头上安头矣。且芒芴即恍惚,形容之语,状无形无体、有无之间也,而宥斋则以之为实指之词。故道气论与《老》、《庄》之文不能全合。道家者流,由周秦入两汉,有导气之术,乃有主气之说,固也。然《老》、《庄》之气学,仍容余地。虚静无有玄妙之说,不能尽收气学中。魏晋唐注,以玄言名理解之,良有以也。是道非惟立一,亦示无超一也;而一非独有气之蕴,亦有理之蕴焉。说在下。
▲ 《老子》书影,清光绪年间《二十二子》刻本
盖周秦两汉之学,虽崇气而未概以之为一本也。一气为本之说,盖有所激焉。大抵宋儒激于内学,明儒激于王学。宋儒气学为破唯空,明儒气学为破唯心。宋儒破无立虚,以气解虚。明儒则归心于气。虽然,气本之说,于儒门经典中,亦不可无疑。儒典中《孟子》言气之处甚精甚确,有“存夜气”、“养浩然之气”之说。然《孟子》亦已凿然明示,不可以气为尊。《公孙丑上》有:
告子曰:“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,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。”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,可;不得于言,勿求于心,不可。夫志,气之帅也;气,体之充也。夫志至焉,气次焉。故曰持其志,无暴其气。”又:
志壹则动气,气壹则动志也。今夫蹶者趋者,是气也,而反动其心。[36]
朱子曰:“心之所之谓之志。”[37]孟子认可“不得于心,勿求于气”,更主“志至气次”,虽其解异说纷纭,孟子主心志帅气则确然不移也。志乃心之所之,故其心非虚寂无向者。孟子解“浩然之气”云: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。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。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;无是,馁也。是集义之所生者,非义袭而取之也。行有不慊于心,则馁矣。[38]
故以志帅气者,非泛泛谓以心帅气也,惟慊直之心帅气也。持其志即存其心也,[39]存其心即集其义也。《孟子·告子上》曰:故理义之悦我心,犹刍豢之悦我口。(同上,页389)
故道义即理义也,慊直之心,即得理之心也。孟子之以志帅气,乃得理之心帅气、存于心之理义帅气也。故孟子实主人心天理一体,皆较气为尊,而不可离气也。充体之气与充塞天地之气非二。心、理、气亦为天地言也,非徒为一身言也。何故宋明诸儒,于理、心、气三者聚讼不休耶?!重气而不以气为本者,非独孟子为然。《荀子·修身》有云:治气养心之术:血气刚强,则柔之以调和;知虑渐深,则一之以易良;勇胆猛戾,则辅之以道顺;齐给便利,则节之以动止;狭隘褊小,则廓之以广大;卑湿、重迟、贪利,则抗之以高志;庸众、驽散,则劫之以师友;怠慢、僄弃,则炤之以祸灾;愚款、端悫,则合之以礼乐,通之以思索。凡治气养心之术,莫径由礼,莫要得师,莫神一好。夫是之谓治气养心之术也。志意修则骄富贵,道义重则轻王公,内省而外物轻矣。[40]其论心气之间,高明简要不及孟子,然圆转互济或过之。“血气刚强,则柔之以调和”、“卑湿、重迟、贪利,则抗之以高志”是养心以治气;“狭隘褊小,则廓之以广大”、“知虑渐深,则一之以易良”则是治气以养心。而如有所偏重,则仍在心。“志意修”、“道义重”、“内省”均为养心。盖孟重理义,荀重礼乐。礼、义虽近,[41]理义不在外,存乎一心。礼乐不在内,诉诸一气。其他如《孔子闲居》等皆有气志之辨(同上,),[42]兹不复赘。要之,儒家原典,心志与气固不同,然亦不离。虽不离,混之为一气则非也。故宥斋立气为一本,非独于道经之中,于儒经之中,亦难尽合。注 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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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参见童书业序。此序概括了《三皇考》主要内容。顾颉刚,《古史论文集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6,第三册,页4-6。
[2] 参见张舜徽,《周秦道论发微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2,页34-40。
[3] 《老子道德经注》第三十九章,见《王弼集校释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9,上册,页106。
[4] 《庄子集解》,王先谦撰,北京:中华书局,1987,页287。
[5] 原文为“道曰规,始于一。”据王念孙改定为“道始于一”,见《淮南鸿烈集解》,刘文典撰,北京:中华书局,1989,页112。
[6] 参见严尊,《老子指归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4,页17。又见王弼所注《老子道德经注》第四十二章,参见《王弼集校释》,楼宇烈校释,北京:中华书局,1980,上册,页117。
[7] 《老子道德经注》第二十二章,见《王弼集校释》,前揭,上册,页56。
[8] 参见刘咸炘,“内书•气道”,见刘咸炘,《推十书》(增补全本),甲辑(贰),上海: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,2009,页725-730。
[9] 参见《老子道德经注》第二十二章,见《王弼集校释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9,上册,页117。王弼此注,玄悟妙解,然本于《齐物论》,参见《庄子集解》,前揭,页20。
[10] 《庄子集解》,前揭,页287。
[11] 参见李学勤,“荆门郭店楚简所见关尹遗说”,收于《郭店楚简研究》(《中国哲学》第二十辑),沈阳:辽宁教育出版社,1999,页160-164。又参裘锡圭,“说‘建之以常无有’”,《复旦学报》,2009年第1期,页1-11。李说以为太一生水说为关尹一派所解老氏“道生一”,道为太一,水为太一所生之一。裘解“常无有”为“亘先”,似亦主太一为气论。
[12] 如“徐无鬼”、“列御寇”等,见《庄子集解》,前揭,页223、281。
[13] 《庄子集解》,前揭,页186。
[14] 刘咸炘,“子疏定本”,参见《刘咸炘学术论集(子学编)》,桂林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7,页55-56。
[15] 今人有极重视气学,以之疏通船山学者,颇采刘氏之说。当世能知宥斋之学者罕矣,而治船山学者宗之,盖刘学集气学一脉之大成也。参见严寿澄撰,《船山思问录导读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0,页12-22。
[16] “内书·理要”,见《推十书》,前揭,页653、654。
[17] 刘咸炘,“子疏定本”,前揭,页56。
[18]《庄子释滞》,同上书,页256。
[19] 见“内书•气道”,见刘咸炘,《推十书》(增补全本),甲辑(贰),前揭,页730。
[20] 《庄子释滞》,前揭,页228。
[21] 参见李存山,“庄子思想中的道、一、气——比照郭店楚简《老子》和《太一生水》”,见《中国哲学史》,2001,第四辑,页35-39。
[22] 王夫之,《老子衍•庄子通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62,页26。
[23] “《庄子•庚桑楚》曰:‘万物出于无有,有不能以有为必有,必出于无有’。郭注曰:‘夫有之未生,以何为生乎?故必自有耳。岂有之所能有乎?此所以明有之不能为有而自有耳,非谓无能为有也。若无能为有,何谓无乎?’此辨甚明。无能生有,固非理也。然《老子》此言[丁按,即“道生一”章]则不受驳。”刘咸炘,“内书•气道”,前揭,页728。刘氏亦以道气论解《庄子》全书,大要宗郭。然《庄子》此类文句,崇无抑有,不可掩也。故郭、刘之注,实已破经。
[24] 参见刘咸炘,“气道”,前揭,参见页725-730。
[25] “内书•理要”引刘蕺山“天者,万物之总名,非与物为君也。道者,万器之总名,非与器为体也” 。见《推十书》,前揭,页663。又参见“气道”篇终。同上书,页730。
[26] 参见“气道”,同上书,页730。
[27] 参见“内书•恒常”篇,《推十书》,前揭,页711以下。
[28] 《南华真经注疏》,郭象注,成玄英疏,北京:中华书局,1998,页146。
[29] 王叔岷撰,《庄子校诠》,“中央”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,“中华民国七十七年”,页646。
[30] 《南华真经注疏》,前揭,页360。
[31] 《王弼集校释》,前揭,页52。
[32] 《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7,页86。
[33] 蒙文通辑,“晋唐<老子>古注四十家辑存”,载《蒙文通文集》第六卷,《道书辑校十种》,重庆:巴蜀书社,2001,页174。
[34] 河上公注“昔之得一者”章曰:“一,无为,道之子也。”见《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7,页168。
[35] “气道”篇,见《推十书》,前揭,页728。
[36] “孟子集注•公孙丑上”,见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朱熹撰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1,页269。
[37] “论语集注•为政第二”篇,见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前揭,页63。
[38] “孟子集注”,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前揭,页269-271。
[39] 《孟子•尽心上》云:“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”同上书,页413。
[40] 《荀子集解》,王先谦撰,北京:中华书局,1988,页25-27。
[41] “乐记”篇云:“仁近于乐,义近于礼”。见《礼记正义•乐记》,郑玄注,孔颖达疏,北京:北京大学出版社,1999,页1095。
[42] 参见同上书,页1397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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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赵荔红 摄)
延伸阅读
● 吴小锋 | 文不在兹乎:《庄子·天下》篇中的“旧法世传之史”与“六经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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